来不及珍惜的告别

时间：2022-07-11  来源：  作者：[db:作者]  浏览次数：

我奶奶在爷爷去世后不久就感染了肝炎，病了很久。我不知道那场病是否会减轻她失去丈夫的痛苦。

当她出院时，她将不再和我们一起吃饭。一开始她是和我们坐在一个饭桌上，但是她自己拿着筷子坐得很远，让爸爸给她拿点吃的，从来不直接碰桌上的食物。那时的她变得小心翼翼，脸上常常带着惊恐的表情，仿佛病菌已经在她身体里生根发芽很久了，再也不会离开。她甚至不愿意我坐她以前坐过的椅子，那也是一把特别的椅子。她每天都坐在上面看报纸。

后来她不再和我们一起吃饭，甚至很少出现在我们房间。她开始写日记。她曾经是一名中学老师，但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是一个孤独坐着的老人，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她写日记很有热情，经常从睡醒写到睡着。有时候下午爸妈不在，她会找我要圆珠笔芯，或者一叠用过的草稿纸。大多数时候，她写了一半，纸和笔就用完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从来没有向我父母要过这些东西，甚至刻意回避。

自从她开始写日记后，她渐渐地昼夜颠倒了。往往她一大早就醒了，有时候睡到晚上，下午四五点热着吃午饭，等到晚上十点才吃晚饭。她完全活在一个和我们平行的世界里，就像我们家的鬼一样。

现在，有时候，我在晚上醒来。“晚上醒来”被列在我生命中绝望的字典的首位，尤其是在那些天黑得很早的冬天。一觉醒来，好像人生完全失重了，感觉一切都难以继续。我会在这样的时刻想起我的奶奶，想起她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面对过很多这样的时刻。每次想起来，心里都是一片黑暗。

没人看过奶奶的日记，只知道她写的到处都是。有亲戚春节来我家，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在写回忆录。她一向内向害羞，面对这样的问题，只能用手捂住脸，微笑。但其实有一次，我偷偷看了她的日记。她的字迹潦草，很难辨认。她详细地写了自己每天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东西，领导做了哪些讲话，主持人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然后她会写在巷子里遇到了谁，说了什么。中午我妈给她准备了什么菜？用同样的方法把它们写出来。别忘了补充一句，我媳妇贤惠，菜有营养。她还写我，说我每天晚上上楼给她水果吃，写我的考试成绩。

从那以后，她的健康变得很差。我上了大学，家里没人能一直照顾她，父亲决定送她去养老院。我记得我送她的那天，她收拾好衣服，安静害羞地坐在床边。她总是担心打扰别人，试图隐藏自己的存在。车来接她的时候，她问我爸爸：“那日记呢？”我父亲愣住了。他一定没想到奶奶会问这样的问题。然后奶奶说：“就放在屋里，别人不会看见吗？”我站在旁边，心里咯噔一下，差点哭出来。

她是如此敏感、苗条、孤独、胆怯。在漫长的二十年里，她少有的几次和我一起走在路上，都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袖。所以我真的不知道她的内心是如何面对死亡的。家里人一直对她很好，可是很多个冬天，我看见她穿着棉袄坐在窗边，胆小，旁边是一盆刚出芽的水仙花。她的脸上依旧羞涩，还夹杂着一些担忧。

自从她去了养老院，我很少见到她。我从来不觉得中国的养老院有什么好的。它们更像是医院。自从她去了那里，她迅速变老，成为一个真正的老人，或者说是真正等待死亡的人。就好像她体内的橡皮筋松了一样。她总是茫然的躺在那里，不跟旁边的人说话。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奶奶是在我去北京之前。我沿着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向她的房间走去。她不在那里，所以我转身去看走廊。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她坐在走廊里，旁边有几个老人在聊天。她似乎在听，但她转过头去看其他地方。我不知道谁给她剪的头发。很短，像个男人。我不知道她是否为此发了脾气。在那最后的几年里，她的脾气变得非常不好，她妈妈有时会为此抱怨，但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在爷爷去世后不久的那些暑假里，我和奶奶一个接一个度过的日子。我经常无缘无故地生她的气。有一次，我画了一幅油画，画到一半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我看到她已经把我的油画笔洗了，泡在水里。我坐在床边，放声大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生她的气，我想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生别人的气，她一定很难过。

那天她看到我的时候，从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拿出一片柚子给了我。我告诉她我要去北京，但她听不清楚。反正那个时候我经常要出城，所以她可能只是以为我要去某个地方玩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她握着我的手说：“你是最棒的。”

她去世那天，我在北京，接到家里的电话。挂了电话后，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看着外面的天空变暗。天黑后，一个朋友约我出去吃饺子。那天大概是冬至。我们约好在一个地铁站见面，然后他用自行车带着我在巷子里转了一圈。娇子的店很吵，门口挂着棉帘子，可以御寒。我们点了差不多一斤的什锦饺子，他去隔壁给我买桂花酒，给自己买二锅头。我们照常吃饭喝酒，大声说话，我假装没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