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你记住这一切
时间:2022-06-18 来源: 作者:[db:作者]  浏览次数:
当我女儿上初中的时候,她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名叫杭航。女儿经常回家,在饭桌上给我们讲航航爷爷的故事。比如,有一天晚上,爷爷叫醒了睡在身边的妻子,也就是航航的奶奶,礼貌却慌乱地问:“同志,你是谁?”
或者,他用对讲机和孙女通话,打开防盗门,然后对家人说:“刚才楼下有个人叫我爷爷。她说她叫杭航,她不知道这是谁的孩子……”等等。
很长一段时间,航航爷爷的“糗事”就像是我家餐桌上的配菜。当时我完全不能理解,老人离黑暗越来越近了。在那抹灭一切生命痕迹的黑暗渐渐降临的那一刻,他感受到的是一种绝望和恐惧。
当我们笑得太没心没肺的时候,妈妈会对女儿说:“亲爱的,不要嘲笑别人。也许有一天,奶奶也会变成那样!”听到这里,我们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说:“怎么可能?你怎么会这样?别瞎说!”就像我们和上帝有约一样。
这时候我妈就会说:“这个我说不好。别的不说,我基因不好,我奶奶疯了。”
“那怎么会一样呢?那是意外打击下的精神分裂,这是老年痴呆症!”我们坚定地说。
“病不一样,结果却差不多。”母亲这样回答。
是的,同样的黑暗,同样的深渊,无论给那个黑暗取什么名字,都丝毫改变不了它的残酷。
2009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在北京团聚。一天,一个忙碌的家庭坐商务车旅行,我弟弟开车。我妈突然拉了拉我的袖子,低声问:“坐在你弟弟旁边的那个孩子是谁?”
我一下子愣住了,手脚冰凉。
那是我哥哥的孩子,她的第一个女婿,也是唯一的孙女。
就像一个笑话,不幸就这样来了,黑暗的帷幕悄然拉开。但是,我还是不能完全知道它的威力,我也很幸运:也许只是一时糊涂。我的母亲是一位非常聪明能干的女性,是一名眼科医生。我从小就知道她的眼部手术很漂亮,在我们市里口碑很好,是业内有名的专家。更有甚者,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技术娴熟,织了一件特别漂亮的毛衣,做了一顿可口的饭菜.女儿出生才二十八天,她就带着我们母女回娘家了。从那以后,女儿一直没有离开过外婆家,直到十八岁出国留学。一直以来,妈妈都是我的依靠和主心骨。女儿小时候身体虚弱,经常生病,晚上还发烧。我和妈妈一直在女儿身边,用酒精擦拭她的身体降温,喂她吃药。只有看到妈妈淡定从容的表情,我才在惊恐之余感到一丝安心。因为妈妈的悉心养育,我这个身体虚弱、缺钙、头发稀疏、爱哭的小女儿才能长成这样一个健康、开朗、高挑、漂亮的女孩.
我不敢相信我踩过的土地会塌陷。我需要坚持,但是,在命运面前,我输了。
一开始,我妈妈只是记不住事情。同样的问题每隔一分钟重复一次,重复了很多次。或者,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街景,不厌其烦地看那些广告和招牌。那种单调的重复会让你旁边的人抓狂。但是,我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她突然不再提问和阅读,她失去了提问和阅读的能力。
后来我一直在想,她在艰难而喧闹地读完那些标志之前,是想拼命地抓住与这个世界最后一点清晰的联系,还是想用这种方式对这个清晰而鲜活的世界做最后的、无奈的、眷恋的告别?
现在的妈妈,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躺在一张特殊的床上,身上插着导管。她只能吃流质食物,喝婴儿奶瓶里的水。她变得非常非常安静。有时,她用瓶子喝水,很像一个婴儿,有一双天真清澈的眼睛,里面什么也没有。我经常弯下腰看着专心吸奶嘴的妈妈。不知不觉中,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的病态让我愤怒,我常常抑制不住这种愤怒,突然爆发。2011年除夕夜,我们在父母家度过了假期。那是一栋80年代末的老楼,电线老化,由于我们使用电火锅导致跳闸。我丈夫起床检查电路。这时,敏捷的妈妈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弯下腰去摸地上刚刚冒出火花的电插板。我们喊住了她。我不想,但我转过身。她弯下腰,把手伸向木板,愤怒地说:“我决心要碰它!”突然,我崩溃了,跳了起来,对她大喊大叫,激动得浑身发抖。我母亲也同样兴奋。父亲把我挣扎的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嘴里叫着我的小名,说:“妈妈要帮忙,妈妈要帮忙……”听到这里,我嚎叫起来。
这个年夜饭被我毁了。因为,我害怕。
是的,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现实。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残疾人。
酷的病痛剥夺、侵略、征服的母亲,我害怕,因为我无能为力。无论我怎样祈祷、怎样努力、怎样挣扎,我聪慧的、心灵手巧的、有尊严的、洁净的母亲,最终将会以最不堪的状态,与我面对。
有一天,在母亲的病床前,女儿忽然问我:“妈妈,姥姥给你讲过她初恋的故事吗?”我摇摇头,心里一阵恍惚。
故事其实很简单,就像大多情窦初开的小儿女们所经历的那样。母亲的初恋,发生在她家乡那座著名的古城中,黄河日夜悬流在那古城的边上。那时,母亲仅仅是一个初中生,十三四岁,正是豆蔻年华,喜欢上一个英俊的男孩。她大胆地给男孩写了一封信,让自己的妹妹在男孩回家的路上等,把那封信交给人家。第二天,男孩也写了一封信,以同样的方式把信交给了我母亲。就这样,他们鱼雁传书;而妹妹,则做了那个信使。终于有一天,男孩勇敢地去我母亲的学校找我母亲。那是一所女校,一群女孩叽叽咕咕笑着偷看那男孩,而我母亲则躲在楼上,死活不肯下来。男孩失望地走了,从此再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