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诗歌

    我们不擅长说再见


    时间:2021-04-07  来源:  作者:  浏览次数:


    我们不擅告别

    一个

    爸爸的癌症已经到了末期。他每天都在拍胸腔积液,输送营养液,缓解疼痛,如此反复。早上,在睡意中,冰冷的钢针插进爸爸的身体抽血。床边的记事板上,护士夹着爸爸当天的输液单,这是爸爸生活的主线。在病房里,所有的人都穿着同样的病号服,服从同样的作息时间。他们都失去了身份、财富和背景。唯一有辨识度的是他们自己的病,这是他们谈话的主要内容。

    爸爸有点烦,对我说:“我想回家。”他可能错过了他在阳台上养的那只鸟,——,那是他为孙女皮皮养的鸟。每天放学后,皮皮都会和小鸟耳语。他怀念露出棉芯的破沙发,过时的旧电视——经常会突然坏,需要一个家里人都能掌握的技能才能打开。

    他怀念可以随意起床睡觉的空间,更准确的说是那种自由的空气。

    我去找医生打听,医生说:“回家?他随时会猝死。”这是事实。脱落的癌组织已经进入血管,形成癌栓。我父亲一周内患了两次心肌梗塞。

    我无法适应任何纪律下的生活。五岁那年,父亲给领导送礼,打开后门送我去了厂部幼儿园——,是全市试点的全日制幼儿园。条件很好,当时很受欢迎。我妈妈很开心。她走的前一天晚上,在我所有小衣服的领口都绣上了我的名字,上面有红线。弯曲的针和线就像棍子一样。我去的第一个晚上,就麻烦睡在小铁床上了。半夜不敢尿尿,直到膀胱膨胀。匆忙中袜子湿了,就穿着湿袜子睡了一晚上。父亲来看我的时候,我一直在哭。我说:“我想回家。”爸爸赶紧帮我办理了取款手续,带着28的自行车送我回家。我坐在车的大杠上,像一只从笼子里出来的小鸟,很开心。

    但是这次,我不能带爸爸回家了。

    2

    癌症恶魔侵入了我父亲的胸膜。像一支霸气的蒙古军队,沿着淋巴和血管向各处入侵。父亲胸腔的水抽的越来越频繁。检测发现癌细胞后,医生说不需要泵胸水。为了省下一次性水袋的钱,医生让我们用管子把胸腔的水直接接进尿壶,然后倒进马桶冲。

    我看了看厕所,突然有一股微弱的愤怒。爸爸的生活连同无数的生活垃圾和排泄物一起被冲下了下水道。

    我记得怀上皮皮时生命萌发的每一个细节。我发现自己怀了试卷,但还是不敢相信。直到b超发现孕囊,我连裤子都没系好,就冲到楼道和老公分享好消息。整个怀孕期间,我一直害怕皮皮离开我。结果皮皮发育很好,12周后有心跳。赵医生把话筒放在我肚子上,房间里传来一片嘈杂。赵医生说:“这孩子心跳真的很强,一定很健康!”这句话在怀孕剩下的时间里给了我很大的心理安慰。有一天午睡后,感觉有人在推我。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是胎动。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身体感受。

    每一次生命的到来,生命的小迹象,血肉生长的过程,都让我们快乐。然而,当它像春雪一样融化并回到地球时,我们发现我们都擅长欢迎,但不擅长说再见。

    爸爸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脸干瘪,腿骨瘦如柴。爸爸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家。我们想了很久,征求了医生的意见,帮他抽胸水,给他打了止水针,带他回家住了几天。爸爸几乎吃不下饭,整天睡在他的小床上。醒来的时候,他看着坐在对面看电视的皮皮,然后笑了。这是他最开心的事。晚上妈妈给爸爸炖了鸽子汤,爸爸吃不下。他躺在床上看皮皮喝酒,然后坐起来把鸽子腿捞出来给皮皮吃。爸爸坚持要我们一家人去餐馆吃饭。我们不得不坐公共汽车来回十分钟,因为他站不起来。这是我们家的告别晚宴。

    我们又送爸爸去医院了。当汽车经过拥挤的市区时,爸爸总是说很多话。每次路过一条路,他总会说是什么路,这条路和他之间的故事:以前的同学就住在这里,那里有个欠债的人欠他钱,等等。司机很不爽。我坐在前座,想哭。这是我父亲最后一次看到这些街道。后来,他将住进医院,在一张一米宽的小铁床上,面对着一扇可以看到夕阳的窗户,直到生命的尽头。他喊着这些街道的名字,在我听来,这就像是在向他长大的城市告别。

    父亲病危后,女朋友劝我提前准备好丧事,不要着急。比如墓地要提前购买,裹尸布要预设。一旦身体僵硬,就很难穿了。我恍然大悟,死亡不是一个空洞的审美意象,它是由无数实实在在的事件组成的,无法回避。于是,我通知亲戚朋友最后一次来看父亲。他们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不是为了润滑人际关系,只是因为我们不擅长说再见。

    当死亡真正到来的时候,根本没有预想中的悲伤,而是一种奇怪的不真实。那天一早,我接到丈夫的电话,他告诉我父亲他晚上走了。他和我妈给我爸擦洗换了衣服,放在殡仪馆的车上。我恍惚着对皮皮说:“你爷爷走了。”皮皮似乎明白了。我知道我应该去医院结算,火化,销户,但我还是像个懵懂孩子一样无视

    解“爸爸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4   从清晨呆坐到近中午,我才起身去机械地办事。窗外大雨滂沱,桌上的一本《南宋建筑史》还翻在昨晚临睡前读的那页,杯子里的水凉了,人们陆续起床上班上学,一切秩序如常……我却已经是个没有爸爸的人。我抱着爸爸的骨灰盒上坟山,臂弯好似被未冷的灰烬熨得发热,身上却给冷雨浇淋得寒气森森。出殡不许打伞,我躬身护住爸爸最后的温度。那天是我的生日,可是给我生命的那个人,却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带着一脚的雨泥,精疲力竭地回到家。皮皮羞涩地捧出八音盒,那是她偷偷准备了两个礼拜的礼物。她向陶艺老师定了盒芯,自己画了设计图,用软陶捏了个生日蛋糕状的八音盒。在身心俱冷的深秋雨夜里,我们母女依偎着,她把“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一次次放给我听,我慢慢地觉得暖和了……爸爸被飞快地推出告别厅,两扇铁门在我面前粗暴地关上,我拼命大喊“爸爸,一路走好”,喊声飘散在殡仪馆黑暗的走廊中,而我,还留在光明之中,努力生出羽翼,庇护着稚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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